- A+
深 V 电 影
感 悟 人 生 只 需 一 刻 钟
我在高中时,尤其是高三,每夜看恐怖小说。这习惯一是受我同桌——一个保送中科大、现在美国读博士的男生所影响;二是慢慢长夜,没有手机、电脑,消遣不过看书。选项中,严肃文学过于晦涩,爱情小说过于酸臭,科幻小说好是好,但数量有限,仿佛饕餮吃茶杯蛋糕。唯有恐怖小说,量大,价优,又最能让我堕入情景,因此解压效果最好。
一日复一日,我对恐怖小说的评鉴能力越来越高。普通的妖魔鬼怪在我眼里不过是便利店里的贡丸、蟹棒、魔芋丝、肉馒头,充饥可以,久则成鸡肋。我贪心,想吃大闸蟹、蒸甲鱼、炒黄鳝……馋得几成疯魔,试卷做不下去。
同桌知我苦恼,塞给我一本《酉阳杂俎》(中华书局版)。
《酉阳杂俎》为众多唐朝志怪小说中的一本
后来我戒了晚上看小说这个习惯。
十多年过去,当年还在拍《无极》的陈凯歌,要拍《妖猫传》。已做电影记者的我扫了几眼宣传物料,《酉阳杂俎》在脑海中浮现。今天不聊陈凯歌;不聊黄轩;不聊染谷将太。今夜谈谈古人夜里的鬼怪凶灵,那里可不止一只妖猫在作祟。
《酉阳杂俎》的作者叫段成式,名门之后。祖上是唐朝开国功臣段志玄,在“凌烟阁二十四功臣”中排第十。段成式本人历任尚书、刺史,晚年时编写《酉阳杂俎》,打发时光。因为年轻时四处为官,遍游全国,他又爱藏书、交友,书中的故事千奇百怪,有八卦轶闻,也有诡异传说;有听自他人之口,也有深夜点烛时,肆意想象撞击现实的奇异回响。
灿若繁星的唐代文学史,是李白,杜甫的天下,在诗歌一统的朝代,谁又会在意一本志怪小说?谁又会想到繁盛、灿烂、华丽的大唐下面,还有另一个阴风习习、鬼魅出没的世界?
在观看《妖猫传》前,各位不妨看下这三个故事,再去影院,感受陈凯歌的妖魅唐朝。
恐怖夜
“诺皋记”的开篇——恐怖夜,仿佛克苏鲁神话,一切都恐怖和诡异毫无由来。(为阅读方便,以下篇章直接援引《唐朝的黑夜》中的译文)
在故事中,一渭南人士遇疾猝死于长安。随后一系列诡异的事发生了:先是死者的儿子于夏夜“恐悸不眠”,似乎在窗外看到了什么。果然,午夜后有一个白衣獠牙者出现在屋里,先是默默地望着,然后逼近床头,有女婢在一旁熟睡,白衣獠牙者掐住女婢的脖子,一点点把她吃得露出骨头,后又吞噬其五脏。此时孩子被惊醒,惊叫一声。
等孩子的母亲柳氏跑进来时,屋子里除了她儿子和女婢的一堆骨头外,什么都没有。
但事情并没有结束。几个月后,柳氏祭奠丈夫,完事后已是傍晚,突有胡蜂飞来,柳氏将其击落,拾起来一看是胡桃,正在端详着,胡桃一下子变大如磨盘,分为两扇,在空中迅速旋转,随后猛地合击柳氏的脑袋,其头粉碎,旁边的树上都连肉带血地挂着柳氏的牙齿。
暗夜中的獠牙老人是谁?夹碎人脑袋的胡桃又是什么?但故事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。但拍成电影,怕是血腥到反胃。
除了神秘,还有现实的恐怖。
吃人记
李廓是晚唐人,曾任颍州刺史。一日,官府捉住一伙盗贼,共七人。他们开工前,往往先吃几条人大腿。李廓得知后很好奇,遂亲自审讯,开始盗贼不想说,经一番刑罚,为首的盗贼开口:“干我们这行的,有个老大,现在已退休了。经人引见,已金盆洗手的他接见了我们,并教给我们一个秘诀:打劫前,若先吃人肉,那夜入人家,其家里人必昏沉不醒;或如中魇症一般,呆傻不知反抗……”
李廓陷入迷思,故事没了后续。但作者在这段故事后还提到一句:“两京逆旅中,多画及茶椀,贼谓之鹦鹆辣者,记嘴所向;椀子辣者,亦示其缓急也。”
“两京逆旅”指长安和洛阳之间的旅舍,整句意思推测如下:长安、洛阳之间的旅舍中,厅堂的墙壁上,多画有鹦鹆(类似于鹦鹉的一种鸟)、茶椀(同“碗”),鹦鹆图形被盗贼称为“鹦鹆辣”,以其嘴的方向为标记,暗示目标所去的方向;茶椀图形被盗贼称为“椀子辣”,以碗口的大小来暗示目标行动的缓急。
细思极恐。
当然,这则故事的核心是盗贼吃人,同时也透露出晚唐局势的动荡。在黄巢之乱前,各地的饥荒已像瘟疫一样蔓延。盗贼吃人,可以被认为是大背景下的个例。在中国历史上,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是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国战争;但最残酷的一次则是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。军队之间疯狂攻伐,百姓大众朝不保夕。天灾人祸,良田尽丧,家邻相食,恐怖异常。尤其是黄巢的起义军,在起事之初,因为需扩张队伍,还不敢对平民怎么着,并起草过这样一道告示:“黄王起兵,本为百姓,不像李家皇帝一样不爱你们,你们可别害怕呀!”
但自打从长安退出后,在末日阴云的笼罩下,这支绝望的部队)完全陷入了疯狂和变态的境地:所过之地,无论官府,还是百姓,屠掠殆尽。围攻陈州时,多次攻击均不得手,军粮不济,于是黄巢将民间吃人之风转入军中,下令用人肉充当军粮:将战俘和百姓用巨碓、巨舂碾为肉末,拌上粗粮,给士兵们吃。其中,秦宗权的部队最为恐怖,这支部队在行军时,马车上就拉着一条条腌制过的人大腿。
这要拍出来,恐怕只能去请邱礼涛当导演了。但最让我惊异和发凉的还属下面这则故事,无鬼怪,无吃人,但依然让我后怕不已。
公子迷途
唐德宗贞元初年,四川成都有一富豪,家中有一公子,尚未婚娶,想攀高枝的姑娘们自是很多,但无一人能叫该公子满意。这时有人向公子介绍了一个人物:“我们成都有一坊正(类似现在的街道办事处官员),名叫张和,无所不知,颇有些本领,这闺房之事,也很精通,何不请他帮忙,寻一称心丽人?”
公子大悦,连夜置备金帛前去拜访张和,后者欣然许之。转天,张和拉着公子出城,行于荒野。公子问张和去哪儿,张笑而不答,说:“跟我走便是了。”后进一废弃寺院,大殿上有一座满是尘土的佛像,张和也不说话,拉着公子爬至佛像身上,揭开其乳,乃是一洞。
还没等公子明白过来,就被张和拉着钻了进去。进得佛像身内,公子初觉得狭窄昏暗,走了十多步,渐觉宽广明亮,后遇一门楼。于是张和叩门,不一会儿,里面有人出迎,拜道:“主人已等您多时。”随后将二人引入门中,逢其主人,身着紫衣,周围有侍者十余人,见张和后甚为恭敬。张和指着公子说:“这是一翩翩君子,望主人善待,我现在还有急事,需要先回去。”说罢,张和便消失不见了。公子感到怪异,但一时又不敢问些什么。
主人于堂中设宴。吃了一会儿,有歌妓多人鱼贯而入,起曼舞、抛绣球,以为行酒令,样式新颖,让公子觉得十分好玩。众人中有一少妇歌妓,不时向公子投来一瞥,但见此人,面容虽不是二八少女,但半老徐娘,气质不同,别有熟女气韵。公子连看几眼,觉得有些意乱情迷。后来,公子无意间看见案上有一种金制器皿,口很大,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花纹,镶满名贵的宝石,遂问其为何物,主人笑道:“这是我这儿的二等器皿,是仿造伯雅造成的。”
“伯雅?”公子不知其意。
主人笑道:“我们这里的大号酒杯而已,可乘酒七升!”
公子“哦”了一声,环望四周,帷幄低垂,突感阴森:“请问主人,您是……”
主人不答,始终与公子保持着一段距离。夜宴至三更,主人忽对公子说:“你接着玩,我还有点事,先回去了。”随后告退,外面有侍从列烛相随,排场如州牧级别。望着主人鬼魅一般离去,公子突然感到局促不安,去墙边撒尿时,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,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妇歌妓,她对公子说:“我见你善良,却为什么也被掠到这儿?”
公子说:“掠到这儿?”
歌妓说:“我等就是中了幻术,被掠到这儿,已多年,现在归路永绝。你新来,身上还有阳气,如要想回去,还有希望。”
公子大惊:“有什么办法?”
歌妓说:“我给你七尺白绫,以候主人,谎称拜谢,近其身,蒙其头,事即成功!”
天色将亮,主人回来入座,公子依歌妓之言,以白绫蒙住主人之头,其人果然大恐,连呼饶命:“何人负我?坏我大事!以后再不能居住于此了!”说罢,挣扎着奔出门,飞驰而去。
后面的故事出乎我们的意料,公子并未离去,而是与那少妇歌妓过上了日子,一晃便是两年。其间又发生了什么,我们不得而知,只知道二年过后,公子思念家人,想回去,少妇歌妓亦不挽留,为其饯行,后持铁锤在东墙上开一洞穴,形状一如公子来时的佛乳。公子探头外望,还没等定睛,便被身后的手推出了墙。
公子坐在地上越发茫然,一抬头远远望见前面的城墙上写“长安”二字。他不能明白,自己这诡异的经历。他在长安并无亲朋,只好一路乞讨,回到成都,家人说他已失踪多年。
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。公子到底去了哪?张和究竟是什么人?主人又是何方神圣?歌姬的目的又是什么?
如果仔细想想,张和一开始带公子去赴宴的时候,就打定主意要将他留在那儿。而要不是歌姬提醒,公子也一定会被主人所蒙骗。那这样想来,整个故事就变了一个“人口拐卖”的故事。其实唐朝后期,治安混乱,人口失踪并不鲜见。一位富家子弟被设计拐卖,恐怕也是作者听闻过的真事。但是所谓佛像背后的世界,到底是哪里?为什么会没有“阳气”?难道那是鬼神之地?而公子与歌姬相处的两年,是在冥界的两年?那公子在回到人间时,他还算一个人吗?
一切,都太过脱离于这个世界。回到10多年前,高三的那个夜晚,我合拢了《酉阳杂俎》,并再也没有打开过。
<End>
图 / 网络